从德国的科研机构看“科学文化”
科学是一个共同体,科学的创新,与这个共同体的文化密切相关。科学文化的内涵非常丰富,涉及科学家的知识结构,科研组织、科研活动,科研管理,科学评价,乃至科学与社会的关系等方面。
2012年6月,我参加中国科学院人事教育局组织的赴德科研管理高级培训班,参观了德国很多地方和部门的科研机构,历时三个星期。一路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还有与培训班同学们的交流,增长了见识,收获很大。我主要关心的问题是“科学文化”的问题。一种好的科学文化,是科学创新的土壤;没有好的科学文化,所谓的“创新”,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空谈。在这篇简短的总结报告中,不可能对科学文化做出深入的讨论。我只是根据我在这次培训中对德国科研机构的考察,对比国内科学界的情况,就科学文化的若干方面做一些思考。
科学的见识
在德国马普学会的宣传材料中,我们常常看到“科学应用,见识先行”这样的字眼。这个“见识”就是科学的见识。科学研究上要有创新,首先要有对科学全面而深刻的认识和把握。创新是富有见识地选择新的研究方向和提出新的研究问题,而不是简单地做“别人没做过的”、标新立异的研究。所以,要具备提出恰当的科学研究问题的能力,就必须有卓越的科学见识。
从德国亥姆霍兹联合会和马普学会的几个研究所提出的科学问题及其研究方法来看,都特别明显地看出科学的整体性和交叉性。亥姆霍兹联合会的于里希研究中心(Juelich Research Center)建于1956年,目前由8个研究所,1个中心研究所,2个中心部门和2个项目组织组成,是一个多学科研究机构群,研究介于开发运用研究和纯粹的基本问题研究之间的“中层”科学问题。研究重点是关于人类健康、能源和环境的科学问题,涉及生物、医学、脑科学、神经科学、大气科学、生物化学、分子物理、高分子化学等方面,完全打破了所有学科的边界。其招收的科研人员来自“所有学科”,不以学科边界进行限制,而是强调多学科的交叉。
虽然大多数科学家不会声称“基础科学研究”与“应用科学研究”是互相对立的,但是在中国的科学界,我们常常会看到把两者割裂开来的情况。人们认为基础科学研究是“纯科学”研究,不需要考虑社会因素。事实上,这种“纯科学”是不存在的,基础科学存在于各种各样的应用科学之中。在于里希科学研究中心,基础科学与应用科学的相互依存就表现得特别突出。例如,他们正在研究一种特殊的高分子膜,可以分离烟道气体中的二氧化碳;还研究新材料来制造燃料电池和节能灯泡……所有这些研究一方面是基础研究的必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也是很有前景的应用研究。在整体性与交叉性的科学视野中,基础科学与应用科学研究实际上是一体的。
我们在德国参观的大多数研究所,他们的科学研究定位都是非常专门、非常明确的,不像国内研究所喜欢采用大而笼统的研究定位。德国的一个研究所,往往由3-4个研究组构成,每个研究组的组长是首席科学家,由他(她)确定研究方向。研究的问题非常具体,而又很“专”,但这种“专”是建立在对该学科乃至多学科全面了解基础上的“专”。也就是说,“专”是在“博”的前提下的,这种“专”掌握了广泛的自然现象的共性,所以它本身就具有向“博”拓展的“基因”。
科学的组织和管理
有了科学的见识,还要通过科学的组织和管理来支持和保障具有科学见识的创新研究。首先是科学评价的问题。如果好的科学问题的研究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和支持,那就很难有科学创新。德国的科学评价要看科学家是否具备优秀的科研能力,能不能开创一个研究方向,能不能组建一个研究平台。首先是选人的问题。像德国马普学会的研究所,决定性的因素是科学家的科学素养和科学组织能力。一旦人选定了,马普学会就会给其以充分的信任和学术自由。科学家绝不会忙于应付论文压力,而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按照设计的科学问题进行研究,发表论文是水到渠成的事。其次,马普学会的研究所也有定期的科学评估,主要由国际科学顾问委员会来进行。评估的目的是对正在进行的科研项目提出建设性的建议,关注点在科学问题本身,对科研的健康发展极为有利。再次,科学评价离不开科学批评。如果没有公开的科学讨论和批评,所有的评价都徒有形式,而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最后只能沦落为数论文的篇数。
很多科学研究,思想与工具是不能分开的。没有工具的实现,思想只是空想。德国的几个研究所都有极强的技术支撑力量,他们的技术人员与科研人员是密不可分的整体。技术人员参与科学讨论,而科学家又不断与技术人员沟通。科学发明就在这种持久的互动中产生了。在国内科学界,科学研究与技术支撑严重分离。不少科研人员认为发表论文才算是科研成果,搞技术的甚至被看作低人一等。花大量的经费购置现成设备,做出测量和分析,发表论文,以为就能达到别人同样的水平。事实上,这样的科研成果是建在空中的楼阁,没有基础,情况稍有变化就不能适用,所以没有活力。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尤其要引起中国科技界的重视。
德国的科学研究所还是培养科研人才的重要场所。其良好氛围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才,他们最深刻的体会就是有强烈的科学团队归属感,在工作和学习中会得到来自资深科学家和研究团队多方面的支持。他们可以一门心思地扑在科研上。这样,过不了几年,这些年轻人就能成长为训练有素,很有见识的科研人员。德国的科研制度一般不允许这些年轻人在一个地方扎下根来而形成“近亲繁殖”,而是要求他们到大学或其他研究机构开拓新的领域。所以,德国研究所可以说是科研人才的孵化器。
科学文化的营造
多学科交叉已经成为现代科学的必然。在这种情况下,营造多学科交流的环境和机制就非常重要。在国内,因为资源分配的关系,学科之间的壁垒非常高。而德国的研究认为“交流使双方变得更有见识。”在德国和其他西方主要国家,你会发现讨论总是那么引人入胜,给人启发。在讨论过程中,真正优秀的科学家的思想一定能够大放异彩,从而获得人们的尊重。学术权威在这一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根本不需要靠什么量化的办法来确立。在中国,学术权威形成不了,所以只有用量化办法来衡量人,结果科学家只好秘守自己的想法以保护利益。所以营造交流的文化还与科学评价有关。多学科之间的交流往往可以激发新的科学问题。德国很多研究所的建立就是这种学科交叉与交流的产物。交流产生思想,把思想变成具体的科学问题并加以实施,就产生了新的研究所。中国也有很多研究所,覆盖了科学的所有学科,如果有一种机制能够促进多学科之间的交流,将会大大促进我国的科学创新。
科普在国内经常被理解为是把科学成果翻译为通俗的语言,可以由专门的科普人员去做。还有一种说法,认为科学家科学做得好,科普不一定做得好。这些理解都是不准确的。其实,一流的科普只有一流的科学家才能做出来。在德国,科学家是非常重视科普的,因为科学家只有真正理解了科学问题,才有可能用深入浅出的语言把它传递给大众。
德国研究所的网页,科学是绝对的主题,他们特别注重科学的形象,一方面对主要科研活动都有比较准确到位的介绍,经常发布一些本所科学新闻。另一方面,对公众关心的科学问题,特别是关于重大科学发现,以及涉及人类健康、环境安全等的科学问题,网页上都会有及时的科学观点和评论。人们只要一看他们的网页,就知道这些研究所在做什么。研究所的网页是科学文化建设的一个重要方面,我们在这方面完全可以向德国的研究所学习,这对于宣传科学的形象非常重要,而且对于自身凝练科学目标也非常重要。
国内喜欢高谈科学的“跨越式”发展,期望抓住科学革命的机遇一步跨到科学的前列。但是,“科学革命”不是可以预测、可以计划的。按照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论述,科学革命的前提是“常态科学”。如果没有健康的、稳定的常态科学,科学革命就不可能发生。所谓“常态的科学”,包括科学的基本理论,科学的世界观,科学的基本问题,科学共同体的建立等。只有在常态科学下,科学家才可能对一些关键的科学问题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科学的突破和重大发现是在这种常态的科学研究过程中产生的。
我们参观德国的一些研究所,发现他们对科学的认识要比我们清楚得多。他们知道科学在很多情况下是认定学科的基本问题和方法,做长时间的观测、实验和研究,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和维持一支科研队伍,也就是说形成一个科学共同体。比如说,在不来梅大学的海洋环境研究所,他们可以多年如一日地对海底进行钻探,建立标本库,供全世界的科学家使用。如果我们有某位科学家利用这些标本发表了论文,就认为我们的科学达到了人家的水平,那绝对是自欺欺人。“常态的”科学平台是人家建立的,真正科学的进步还是别人的成果。
文/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国际科学史学院院士 孙小淳
(来源:科学网)